冯骥才,祖籍浙江宁波,1942年生于天津,作家、画家和文化学者,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其作品题材广泛,形式多样,代表作有《啊!》《雕花烟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莲》《珍珠鸟》《俗世奇人》等。其中《雕花烟斗》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啊!》《神鞭》分获第一届、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珍珠鸟》(散文集)获全国新时期优秀散文奖,小小说集《俗世奇人》(足本)获第七
老领导有个雅号:“简要”。 十五年前,我大学毕业刚进机关。那时老领导46岁,精瘦干练,办起事来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很快,我便记住了他那句标志性的口头禅:“简要……” 给他汇报工作,总免不了穿靴戴帽。还没说两句,老领导把手一挥:“废话少说,简要讲!”布置工作,也是“简要分工”:张三干什么,李四干什么,明明白白,绝不绕弯子。会非必须不开,即便开了,也是短会:“简要来说……” 起初,我们真的不大习
刚三接了件作死的活儿。 山中的夜黑得吓人,刚三家的破门被敲得让人心惊肉跳。刚三打开门,消失了几年的剩子和风一起闯了进来。 剩子是刚三的家门侄子,几年前参加“闹红”,一去便杳无音信,都以为他已死在了刀枪下。 剩子没多话,从兜里拿出一把银圆,在桌上码成一摞,整整十块,闪着幽幽的光。 要盐,要刚三为“闹红”的兄弟筹盐。 山封了,封得如铁桶一样,左一道岗,右一道岗,连麻雀也难飞进去。 山上人缺
1 这个民族每年会选择一座山或一条河,开始祭拜:每个人站在构成山的或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临摹石头的纹理。祭拜过后,他们将所有纹理汇集成一幅地图,按图索骥,对照所有族人的身体,核对出皮肤褶皱形态与地图图案一致的那个人——他将被赠予以所有族人描摹的石头纹理锻打出的剑,成为持剑人。 据说,他舞剑之时将获得山河之力;据说,他将会长出第三只手臂,因为人的双手无法握持那柄剑。以下均为大量“据说”。 持剑人
1 他们的成年仪式是进入族长的帐篷,由族长体内的神明教导他们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此后,每个人携带着姓名生活,和其他人区分开来。 人们只能书写自己的名字,在草叶上,在树皮上,在石头上,在猎物的牙齿与贝壳上,但从来无法念出它,因为只有族长知道他们名字的读音。 次年生日之时,他们会再次走入族长的帐篷,听取族长念出他们的名字。在那一时刻,在读音中,他们记起自己真实的身份、过往漫长的记忆:他们并不是这
菜市场杀鱼的人用刀刮下的鱼鳞,化变为纷纷扬扬的文字,在浑浊的鱼腥味中飘落。屠夫挥舞磨刀棒,如击剑运动员,轻轻挑破猪肺层叠的肺泡,有浓稠血腥味的诗与照片,从中炸裂。 种草与杀羊的人,配牛与打铁制作耕犁的人,雕琢鸡卵的人……人们在动物体内发现在生活中潜藏着大量不可见的词。此刻,它们在浴室内、澡堂内、厨房内、马桶里,全部显形。 很久之前,宇宙便已膨胀到了自身引力所能承载的极限,然后迅速皱缩,速度极快
包文源,1996年生,上海社会科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曾获梁实秋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及上海大学生原创文学大赛奖项等。 1.写作者 我很害怕写作者姓名后面的那串个人介绍,这是现在我想用的介绍:“包文源,写作者。”或:“包文源,普通人,喜欢将某些符号排列成特定组合形式。” 但可能编辑们都不太喜欢这样简单的介绍,因此我写了一个字数更多一点的版本:“包文源,普通人,喜欢将某些符号
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发表小小说近3000篇,出版小说和文学评论集36部。多部作品被译介至国外,多篇作品被选用为中高考语文真题文学类文本阅读材料。曾获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两次)、《小说选刊》双年奖、浙江优秀文学作品奖(两次)以及多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一片白云》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6年度小小说排行榜。 1.我曾说,要像写小小说一样写评论。有节奏,有趣味,有闲笔。
祖母 祖母去世那年,我三十岁。接到父亲的告知电话,我想起了一篇很有名的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祖母姓武,河北唐山人。旧社会的女人一般没有名字,姓什么就叫什么氏,祖母就叫武氏。嫁到张家以后,“武氏”前头还要加上一个“张”字,祖母的全名叫“张武氏”。祖母不识字,但很有主意,家里的大事小情基本上由她一人决断。当年举家闯关东,最后在牡丹江落脚,就是祖母的主意。1949年前,牡丹江市大元明
我喜欢枪。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枪?我会告诉你是因为张嘎。张嘎是谁?现在你们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他,但在我们那个年代,或者说在我们那个地方,张嘎可有名了。 张嘎就是嘎子,是电影《小兵张嘎》里的主人公,是个英雄,而且是个少年英雄。他用一把木头假枪就把敌人吓破了胆。电影里的这一幕总是把我逗得哈哈大笑。为什么说“总是”?因为这电影我看过好多遍了。具体有多少遍?我记不清了,少说也有二十遍。那个时候,我们那里
人声嘈杂,混着重重的脚步声、工人们的吆喝。小涵放下手中的作业,快步走至暗红色的实木门前,从猫眼里好奇地向对门望去。“原来是搬家呢,怪不得这样吵。”小涵想。她望着一件件家具搬进:桌、椅、床……突然瞥见一个穿蓝白色校服的影子,小涵心里一动,痴痴地等着那个身影回头。眼有些发酸,刚想换只眼看,电话铃声却响起来,她去接电话。 “涵涵啊,我是妈妈。冰箱里有土豆牛肉,中午吃的时候热一下。” “哦,知道了。妈
达达还在刷牙洗脸时,老头一只手提着书包和水壶,一只手搭在门把上,早已等候在那里。 妇人总算帮助达达忙完了,牵着他的小手,送到门边,说:“乖宝贝,跟爷爷上学去。”门开了,老头牵过达达的另一只小手朝外走。门快合上的那一瞬,妇人对门外喊:“送达达后回家吃早餐!” 老头回到家里,便去餐桌边吃妇人给他留的早餐,一个馒头和一个肉包,还有一杯豆浆,都是半热的。老头自个儿笑了,今天早餐没有玉米。昨天早餐妇人特
他那次捡花的时候带着儿子。当他捡拾完毕,在后备厢放好装花的纸箱,坐回驾驶室,儿子用手遮住眼睛,不愿意看他。他问儿子:“咋了?”儿子拧过头,说:“我都替你不好意思呢。”他想问儿子,那些花扔进垃圾箱,结果是啥。想了想,却没有问。 儿子刚上小学四年级,不理解爸爸每个周末开车去大明宫花卉市场捡花这个举动。 古城的大明宫离他家有四十分钟的车程,这一段是这个城市的花卉市场,店面林立。大致三四点钟后,店里要
妻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在吃一碗面。 “李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给个痛快话行吗?” “我吃完面给你打过去。” “现在说不行吗?拖了多久了?有意思吗?” “人多,乱。听不清了,听不清了。我吃完面给你打过去哈,就这样,就这样小棠。” 他不顾电话那头妻的怨气,先挂了电话。 妻并没有再打过来。 这家饭馆不大。饭馆里没有几个人,很安静。他要了一小碗刀削面,他饭量小。面做好端过来
一份砂锅刀削面端了上来。两枚鹌鹑蛋、两瓣腌蒜、一捏儿颜色翠绿的芫荽混合在一个小碟儿里随之跟过来。父亲有些迫不及待,欲伸出手去拿鹌鹑蛋。由于之前生病落下的后遗症,父亲的胳膊伸不长,拿鹌鹑蛋显得有些困难。 他原是坐在另一张桌旁准备就餐的,可能约的人还没有来。见我和父亲对坐着聊天,他便起身过来,坐在我和父亲中间。我才注意到,他留着板寸发型,嘴上蓄着八字胡,面如茶色。其貌让我警觉起来,我甚至在想:如若他
很多很多年前,松城出现过一个奇怪的人。他长头发,赤身裸体,冬夏都不穿衣服,只穿树叶裙——连体的。他的手真巧,能把芭蕉叶子、二球悬铃木叶子、杨树叶子、柳树叶子等,用麻绳串连在一起,当衣服穿。遇到有风的天,他就用水蒿把头发扎起来,走到哪里都会散发一种苦香。他从废公园的倒木上铲下树皮,做成帽子和鞋——鞋是三接头的,帽子还有散檐儿。 不知为什么,他的数学特别好。 他天天坐在情报研究所的正门台阶上卖答案
每当听别人谈论一些闻所未闻的故事——或荒诞不经,或悲喜交织,或令人哭笑不得——我就会在心里想,这像一幕戏剧。是的,生活每天都像戏剧一样上演。可戏剧已经不是大众艺术了,它代表着精英艺术的审美趣味,在属于它的文化圈里骄傲地、高贵地活着,离普罗大众越来越远。 去年有个做导演的朋友邀我到中牟,说那里有一座戏剧幻城,可以沉浸式地观赏戏剧。我问是什么样的,她跟我描述说,一大片麦田里,有一堵土墙,在墙下面演戏
小城北郊有一家水泥厂,经营了若干年后,资源枯竭,厂子搬家,留下一个比足球场还大一倍的石坑,里面蓄了很多水,当地人称之为“大石坑”。坑里的水分外清澈,很多野生的白色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水泥厂搬走后,大石坑无人管,逐渐成了一群野泳爱好者的乐园。几乎每天都有一群老爷们儿到那里去戏水、游泳,其中已退休的老人占了一多半。 老吴、老白、老李三位老人都七十多岁了,不过身体都结实,每日都结伴到大石坑游泳健身,不
我隔壁新搬进来一对母女。那时天气怪冷的,女孩进出,全身总是围得严实,戴着针织的帽子、围脖、口罩、手套等等。我几乎从没见过她真正长什么样子。她大概十一二岁,母亲看上去也年轻漂亮,但并不怎么刻意化妆,脸上老挂着隐约的忧伤,仿佛她觉得自己岁数大了,已用不着打扮了。 女孩上小学五年级,在楼下、马路斜对面的政法学院附小就读。我好几次在下午五六点钟看见那位年轻的母亲守在学校门口,等孩子放学。她臂弯上挎着一个
柳凤娟是老了,身体发福得厉害,一身的老年病。陈凤娣去医院看望她,只见她还在指导一个新收的学生。 在“双凤”剡剧团中,柳凤娟是团长,陈凤娣是副团长。柳凤娟跟她来说事,陈凤娣十次有九次是这么说的:“好的好的,我赞成。”她一脸和善,以至于老柳的弟子有时也来找她:“陈老师,你帮我跟柳老师说说嘛。”她们私下称她为“陈妈妈”。陈凤娣觉得,做人一辈子,这也值了。 剡剧界每年都有新秀比赛的演唱会。老柳把弟子们
我爷爷人称“南梁王”,但不是土匪,也非恶霸,而是一名牲口牙行,官话叫掮客。一个买卖牲口的人,怎能称王呢?三层缘由:一是我家姓王,二是他的眼忒“毒”,三是做事有行止。全南梁一带,说起王金玉,十人九个竖大拇指。 我爷的眼力有多“毒”?这么说吧,一头牛、一匹骡马,几岁牙口,调教了没有,脾性如何,有无病殃,搁一般牙行,没半个一个时辰,审度不清。我爷爷,掀起牛鼻马唇,只一眼,就知几岁了、健壮否、那牙是真的
郑州在下沉 和王倩分手后,我彻底和我妈闹掰了。 没想到我们母子二十余载,后来竟然靠着王倩这个外人当作其中的润滑剂。王倩走之后,我们之间的齿轮彻底停止运转了,一切都诡异地僵持着。她首先对我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好几天,感慨王倩这个姑娘有多好,让我想尽一切办法劝她回心转意。可王倩怎么会回心转意?我按照她的方式尝试几次后,王倩彻底把我拉黑,从我的生活中突兀地消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如果不是昨夜的梦,他兴许还会待在家里。梦里头爹回来了,爹没说话,只是朝他一笑。爹在做出重大决定之时总喜欢笑一下。他理解那个笑的内容。爹走时,大门口的那棵槐树才胳膊粗细,现在已经超过大腿了。爹在鼓动他:你可以出去做点儿事儿了。 这个早晨,他从墙上摘下一把镰刀,学着爹的样子将镰刀磨亮。他将镰刀别在身上——爹出门时总喜欢带上镰刀。 大门上结了很多蛛网,打开时尘土飞扬。透过稀疏的树缝能看到天上挂着太阳
一只叫钉钉的鸟在树梢上以优美的姿态散步,从这个树梢到那个树梢,从那个树梢到这个树梢。钉钉的情绪是蓝色的、饱满的。钉钉在树梢上不时地展开翅膀,目光一直投向远方。望着远方的钉钉睫毛一张一合,小嘴噗噗噗地鼓动着,胸脯一起一伏,整个身体荡漾着雌性的青春气息。一会儿钉钉又落在地上,抖抖羽毛,然后眯着眼,假寐。 此刻,太阳正当空照着。 太阳的眼睛好毒,看见了这只在太阳地儿里眯着眼、安心享受着大自然的美好的
在清朝,海东青是吉林打牲乌拉最重要的贡品。海东青只比喜鹊大些,却制得金雕,捕得岩羊。九台有许多鹰户,专门驯养海东青,打牲乌拉总管每年得选一只最好的进贡给皇上。良鸟难得,途中又易出事,进贡海东青是天大的事。 这年立秋,各处鹰户依例集到总管衙门,一个一个将驯养的海东青送交登记备案,然后,在大校场放鹰,优中取优。 放鹰最热闹。可这一年呼叫阵阵,却看不出高等品种,有的飞不到目力之外,有的下冲不敢贴地。
马贩子一眼就看中了老高家圈里的那匹枣红马。 这是一匹身形健硕的枣红马,膘肥体壮,暗红色的鬃毛就像涂了一层油脂,泛着耀眼的光。马贩子伸出一个巴掌,说:“兄弟,就这价,给足了!”老高摸了摸马头,眼睛里盈起泪光。身边的女人拽了一下老高的衣角,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马贩子拉开系在腰间的钱包,抽出一沓钱,数了五千,递给老高,说:“数一下吧。”老高接过钱,转手就给了身旁的女人,说:“数啥数!你还能少
回家种菜 孟非要回村里种菜了。 这消息如同一挂鞭炮,炸响在小孟庄。 孟大头蒙了,像是炸伤了脑袋,捂着大头逃出了村庄,一个人坐在河堤上发呆。孟大头怎么都想不明白,儿子孟非是小孟庄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毕业后应该考进县政府大院,起码也要去机关单位上班才对,可他大学毕业竟要回家种菜,这算唱的哪一出呢? 村主任孟铁心里炸开了花,捂住嘴笑了。这些年,年轻人外出务工的越来越多,村里剩下的,不是老年人就是孩
夏天来了,又到了转场的季节。扎西和贡保赶着羊到了阿尼万智山下。阿尼万智山东西走向,连绵宽阔,呈簸箕状。山上草木疯长,野花争艳。山峰像披上了锦绣的毯子,那毯子上的羊就是洁白的珍珠。山脚下是一块平展展的草滩,轰隆隆的响水河穿过山谷流向远方。这儿地势开阔,草肥水美,是放牧的好地方。 扎西在东边的草滩上扎下了帐篷,围起了篱笆墙做羊圈。贡保在西边的草滩上扎下了帐篷,围起了篱笆墙做羊圈。 同一个槽上拴不下
喜欢看书的人,不会多坏。 宋鸣笛喜欢看书,多是小说类的闲书。下地也带着,就装在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绿包里,斜挎身后或胸前。闲的时候就看,看一段是一段,看一页是一页,并标注上读书的时间、地点,譬如“19930912,上午。西洼。”——就是说,1993年9月12日这天,他在西洼读到了这一页。 宋鸣笛原来在县城中学读书的时候就喜欢看闲书,特别是麻二妮高二下学期退学后,他看得更狠,上课也看。高考落榜后
翠叶生了个胖儿子,五婶高兴得就差在村里敲锣了。涂着红点儿的贺喜鸡蛋收了一竹篓,满月时还余下几十枚。 翠叶对志红说:“娟子说供销社进了‘的确良’,咱把鸡蛋卖了,也扯上一身。” 志红一边应着,一边往竹篮里装鸡蛋。 五婶过来说:“这鸡蛋不能卖。” 翠叶沉下脸问:“我嘴里省下来的,为啥不能卖?” 五婶笑了,说:“娘知道是你嘴里省下来的,这些鸡蛋我有打算。” 志红的手放下了,但翠叶的脸没放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