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底色一定是哲学。 凡是好的诗一定不单是情感和情愫的表达,一定有哲学的思辨。李白写得最好的两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两句都是千古名句,就是我们见不着唐朝的月亮,但是这个月亮曾经照过唐朝的人。唐朝有个不是特别出名的诗人陈陶,他写过“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无定河在陕北,当时的塞外。人已变成了白骨,而在洛阳或长安,一个人春回梦里,以为他还是活着,还会回来。真正可怜的
母亲念叨了半年,穆萨望着圈里的三只羊,就是拿不定主意。“黑蹄”正值壮年,一年一茬、旺旺地下羔。“白嘴”奶水旺,下的羔长得快。“红脊梁”胎气好,年年下双羔,是这个家里的宝。 母亲念叨着要为已故父亲的殁祭牺牲一只羊,可穆萨和媳妇两个人实在是硬不下心,拿不定主意。 母亲从春天一直念叨到秋天,快到父亲的殁祭了。 离父亲的殁祭越近,穆萨和媳妇的心里越是不安。 家里的这三只羊宰哪一只都可惜,他们硬不下
在嫩江大平原的老屯子,村外半里地,多有座一丈五六的大土台子——现在也能见到。台子覆斗状,是人力堆的。早些年,秋收得钱后,就派人持矛端枪站上土台子,有胡匪来,先报信讯,所以叫望台。其实,望台用处老多了:出门远行,送别就送到这儿;摇拨浪鼓的货郎,进屯前先在台根下抽烟养气;寡妇日子苦了,就爬上土台,冲四野大甸子,往死里哭号。最最要紧的是,它又叫望娘台——远行回家的人,远远看到望台,就算看着家了,就是望见
村子里汪汪的狗叫,我想几百年前是这个声音,现在还是这个声音。虽富有攻击性和挑战性,但听来却让人安心。它们多半是在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汪汪的狗叫,白天我倒没太在意。 最近一段时间,晚饭后我踩着零零落落的狗叫声,徒步去村北大娘家住宿。说是住宿,其实说白了就是去“值班”——陪大娘过夜。 白天结束,黑夜来临。黑夜,对于八十三岁的大娘来说,异常漫长,异常难熬。大伯去世得早,大娘一人难免孤独。村里的现
天上落雪的时候,人间就白头了。可不是吗?当杜元从屋外跨进来,卸下身上的白布时,他的头发就是这样白晶晶的。站在镜子面前,他看到了残霜与暮雪,一道阴冷横扫千秋。老气!他皱起眉头,埋怨似的拍打头发。积雪像盐粒飘散下来,杜元并没有看清。不过他的口鼻和喉咙,开始泛起一阵腥,似乎从心底里涌上一股血来。他想起了自己昨天强行喝下去的那碗隔夜的海带汤,当时汤已经冷透,散发着锅的铁锈味。此时仿佛正是那碗汤在胃里不停地
那年春天,麻城来了个马戏团。他们把老虎和狮子装在铁笼里,用车拉着满大街转。老虎和狮子在铁笼里时看起来并不怎么威风,趴在那里眯着眼,似乎在打盹儿。 那几天,我们在学校里上课都没了心思。马戏团每天演出两场,早上一场,下午一场。马戏团早上演出时,我们一般都在听数学老师讲课——我们的数学老师很厉害,他在黑板上画圆根本不用圆规,手在空中一抡就是一个圆,这让我们很崇拜。下午,我们要么在上语文课,要么在上体育
张小童个头比我高,长得也比我壮实,上小学时,就坐在我的后一排。 张小童学习不太好,总是调皮捣蛋的。那时,中午午休我们都睡在教室里,男同学睡在课桌上,女同学睡在课凳上。好在女生们长得细瘦,窄窄的凳子也能容得了她们的身子。 午休刚开始,张小童闭着眼假装睡着了,还打起呼噜,呼噜声扯天扯地,惹得同学们哧哧地笑。有一次,等同学们都睡着后,他悄悄地爬起来将我的裤带(那时的裤带是布条做成的)解下来,将他同桌
上二年级时,从家里到学校要经过一条巷子。那条巷子又长又窄,但给我们上学提供了很多方便。不仅是我们,住在巷子两头的大人进进出出也都走这条巷子。 这条狭窄的巷子中间凹进去了一块,那里有一道门。早上我们上学时,门是紧紧闭着的,像是没有张开的嘴。到了中午我们放学回来时,那嘴像是在打呵欠,张得大大的,还吐出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年龄和我们差不多,或者更大点儿,胖胖的身子慵懒地窝在门前土台上的一把椅子里,身上的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小小说了,不是不想写,而是压根就写不出来。这让我很焦虑,感觉自己是江郎才尽了。身边的朋友们见面了总问:“最近写啥新作品了?”只能以苦笑应对。熬了很长时间,总算写了几篇。说实话,心里没底。拿出来让身边的几个朋友看,朋友们看完后,一句“还不错”,便没了下文。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之前新作品写出来,朋友们看了,总是有好多意见,有时我们还争论不休。没想到这几篇自己费心费力写出来的东西,
王往,江苏省淮安市文学艺术院专职作家,著有诗集《梦境与笔记》《不竭之水》以及小说集三部、长篇儿童文学三部。作品多次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等期刊,获各类文学奖项多次。 芙荭新写了三篇小小说,叫我给他写个短评。我哪会写什么评论呀?但是对于好朋友,你不能这么“谦虚”,“谦虚”的话就意味着撂挑子,就不够意思了。答应之后,还是很纠结的。好在他将作品和创作谈一同发来了,我心头一喜:有
男孩子小时候多数淘气,免不了被爸妈呵斥、责骂。在我家,妈妈负责说狠话;爸爸少言寡语,直接动手操作。我记得妈妈说过最狠的几句吓人话,分别是“让你爸知道了,扒你皮”“再不听话把你腿打折”“不听话没饭吃,饿死你这个小兔崽子”。我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妈妈常说我前世是饿死鬼,吃东西贪婪、吓人,不吃到嗓子眼儿不下桌,总像吃不到下顿饭似的。我妈说话狠,却轻易不动手。我很快长大了,一米八的个子,腿没折过,
昨晚是我的单身夜派对,大家都喝得很醉。早上爸来把我叫醒,不知道其他人去哪里了。 “你真是玩不够,连个忙闲都不分了,晚上你不结婚了?” “呃……”我还在头晕,被爸拎起丢上了车,“爸,他们人呢?” “哼,你那帮狐朋狗友,都到了酒店才发现你这个大人物不见了。” 我把头倚靠在玻璃上,闭着眼睛休息,感到微微的震动——车子出发了。 道路两旁是大朵金灿灿的菊花。在路旁种菊花有点奇怪。我记得过去这里种的
我在西部一个偏远的乡村教过三年书。回城后,我总会想起那里的孩子。想他们了,我就会找一位同事当听众,给他讲那里的孩子,讲他们有意思的事,或者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他们的一个神情、一句有意思的话。有一天,一个同事善意地给我开玩笑说:“讲起那个美丽的乡村学校,你的开头总是千篇一律,只是你自己不觉得吧?”其实,我早已经觉察到了,我的开头总是:“那里的孩子个个都漂亮,是那种发着光的漂亮。看见他们,就像看
大概是从婚礼的香槟金字塔上获得的灵感,宋佳妮垒了一个咖啡金字塔。她这样做不是为了好玩儿,而是出于工作上的考虑,因为她的主管总是强调对工作要做出预判,做事情要有前瞻性。 她预判出,一会儿会议茶歇期间,咖啡机来不及出那么多咖啡,而且刚出来的咖啡因为烫嘴无法立即饮用。所以,她提前出了几十杯咖啡。为了好看以及节省空间,她又把咖啡杯垒成了金字塔。 但是她高估了与会者的素质,也高估了纸杯的承受力。茶歇的时
寒从脚跟起。 一件事两度提及,便弱化了其意义。 佩仪猫腰溜出办公室,着实感受到些许肃杀的凉意,此时手机竟传出雨萌的声音。 起初她以为是幻听,思君令人老,毕竟又到了同往事翻篇的岁末。直至划进语聊APP主播首页时佩仪才敢确信是雨萌的声音。 行啊,自己还在钢筋混凝土搭就的格子间蓬头垢面日复一日,她已借助新媒体自带光芒,不愧是学生时代就最赶时髦的家伙。 遥想当初,全班六十号同学里,雨萌是头一
我将要睡下之际,从手表的蓝色表盘中看见了自己的睫毛、眼睛与额头,表针的转动搅乱了我的思绪。 一整个夜晚火车都在走,虽然是在秋天,风雨交加,直到快到达目的地时天才变得晴朗。我望着窗外火车的影子、山丘与树木,恍惚间似乎在车窗上看到了驹子。其实我少有这样的想法,我从不幻想。我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驹子,我想我是上了去往雪国的列车。 2023年,几乎整年我都在铁道上飞驰。这一年全国经济复苏,人们开始疯狂地
学校后面的塑料制品厂着火了!老师让我们提前放学回家,并警告:“千万不准去看热闹!” 那家工厂是我们的乐园。工厂门前常年堆放着一些杂物,大都是一些不合格的肥皂盒、衣架等。孩子们喜欢捡着玩,大人们也喜欢去捡,所以村里每户人家的肥皂盒、衣架,几乎都一模一样。好多大人还把它们当作礼物送人呢。 第二天,我来到工厂门口。卸下的大门、熔化的塑料和一些抢救出来的产品,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厂房烧成了焦炭屋。厂长
于木匠,顾名思义,是个木匠,邻村的,方圆十几里就数他的手艺高。在过去那个年月,木匠有干不完的活儿——除了平常家用的桌椅板凳,嫁闺女娶媳妇要打新家具,人老了要做寿木,这些都离不开木匠。于木匠有了这手艺,日子过得从容散淡,不分农忙和农闲,背着刨子大锛之类的家具走村串户,成为乡下的一道风景。大家当面尊称他“于师傅”,背后称呼他“愚师傅”或者“榆师傅”。为何?其中的原因是我成为他的徒弟后才知道的。 我的
剡剧男班时期,有一个名旦白丹凤,真名叫姚水潮。姚水潮长得白白净净,身材修长,说话细声细气的,正适合演女人,是“四季春”班的班主。他一上台,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男的,端的是美目流盼,自有一种风骚的娇柔气质。 但是,在台下,白丹凤最讨厌的就是风骚女人,因为他的女人跟一个演武生的跑了,留下了他和女儿姚桂娟。他对女儿从小规矩很严,不想让女儿跟她娘一样。这小妮子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出落得如花如玉,走起路来体态
中考成绩下来,我没想到竟以十四分之差落榜了。很多人劝我去复读,包括我的班主任。我可怜巴巴地盯着父亲,父亲的头摇得很果断。他有言在先:“别怪我没给你敲警钟。你只有一次机会,考上了就继续读,考不上呢,哼!……” 兄弟姐妹五个,我是最小的。他们都只读了小学三四年级,父亲希望我能考上大学,端铁饭碗,可我却要止步于初中毕业。父亲的话就是圣旨。其实我知道他不让我复读的一个重要原因:十一元学费令他头疼! “
香椿煎蛋的香味飘散开来时,年木匠挑着他那套和他一样老的工具,从冬茅草半掩的土巷子摇摇晃晃走过来。父亲慌忙丢下手中的瓜瓢,雷急火急去开园门。 瓜瓢里的漱口水泼洒一地,父亲的客气话也倒了出来。父亲说:“你看你看,有事总是辛苦您,今儿个又要劳您费心了。” 父亲小心翼翼侧过身,接了担子。 年木匠上气不接下气,只是露出满嘴黄牙嘿嘿笑,连搭话都使不上劲来。肩上的担子让父亲接过去后,他就站在园门边吃力地捶
我摇下车窗,长久地看着路边那个小小的坟头,坟头上枯草焦黄。我走下车,点燃一根烟,插在坟边。 又是一个暖冬。路北面阳背风的墙根下,几个叔叔大爷坐在马扎上,抄着手舒舒服服地晒太阳。我掏出烟来,向这群自封“北墙根等死队”的队员们走过去。这个说:“华子回来了?”那个说:“华子在家过了年再走哇?”一句一个“华子”——名字最后一个字再加上个轻声的“子”,把我叫得心里热乎乎的。一个叔叔要把马扎让给我,我谢绝了
砰! 吱嘎—— 闯红灯的车刹住。我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医生、交警出现在我的意识中。医生说:“人不行了。”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瞥着散落在地上的菜兜子。我想,家里人等着我做菜呢,我要回去,把这顿饭做完。 急救医生用白布盖住我的身体。 白布即将漫过我的双眼时,我感觉回到家了…… 家里没人知道我即将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世界。老伴儿说:“你买个菜怎么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又和‘陕北枣糕’聊上了?”
多吉想狠狠打次罗一顿,次罗做事太欺人了。那天傍晚,次罗在村里喝了酒,眯着醉眼,摇摇摆摆地回家,路过多吉家,看到院门半开,便一脚踢开门,踉跄着走进了屋子。多吉阿爸正坐在炕沿搓毛绳。 次罗瞪大通红的眼睛,流着哈喇子,指着多吉阿爸说:“前几天你乱说老子偷了扎西的羊,你拿两瓶好酒给老子赔罪!”次罗是个胡搅蛮缠的刺儿头,喝醉了酒就撒酒疯。阿爸黑紫了脸,拍着炕桌骂:“你这醉鬼干的破事我才懒得管,你给我滚出去
索南和老伴拉毛吉在深山中放牧,他们养着一百多只绵羊。儿子贡保杰在城里做生意,刚买了房和车。老两口放羊赚钱,贴补贡保杰。 春天,索南老两口到阿沿沟放羊。山坡上嫩草萋萋,雪白的绵羊像撒在绿毯子上的珍珠一般。老两口坐在毡衣上,索南吧嗒吧嗒抽旱烟锅,拉毛吉拨转线砣捻毛线。突然,松林里传来呦呦的鸣叫,索南站起身张望,没看到什么。索南刚蹲下,呦呦的声音又传来,老两口站起身,循着声音找过去。 老两口钻进密林
清乾隆年间,黄河泛滥,大量河南、山东的灾民拥进济南府。济南街上搭起几十个粥棚救济灾民。日久,开粥棚的米仓空了。这时候就要过年了,济南官府全不顾满街的灾民,张灯结彩,还请来多个艺人献艺“演春”以贺新年。 戏台就搭在府衙门前。锣鼓声刚起,就有一个人挑着担子,领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童子走上戏台,说要为布政使老爷和各位官家表演幻术(变戏法)。一个穿黑衣服的衙役问:“表演什么幻术?”艺人说:“我能颠倒时令,为
秋风起了。 王宫里,夜风凄冷,月光寂寞,秋草枯黄,树木光秃秃的。 御厨易牙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金锅,走进王宫,把金锅轻轻地放在桌面上。齐桓公吸溜着鼻子,掀开锅盖,一股奇异的肉香扑面而来,满满的一锅炖肉冒着热气,色泽金黄,肥瘦相间。 齐桓公端起肉来,刚想吃,锅不见了,肉也不见了,像一缕轻烟飘散得无影无踪。哦,那是幻觉。齐桓公深深地叹息一声,回到现实中,肚子里一阵接一阵咕噜噜地响。他感觉更饿了,头
村西头的张爷爷每天守着一排好几棵桃树抽旱烟。他年纪很大了,瘪着嘴,坐在靠背椅上,对着院子下面最大的那口池塘。家家户户都从那口池塘担水吃,要经过张爷爷的桃树。他家的狗凶得很。从桃花开到结桃子,人们只能远远地望着。也不知道那几棵桃树长了多少年,高高的枝丫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子和屋顶。 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桃花落了,枝叶一天一天茂盛起来,毛茸茸的青果子也不知道藏在哪片树叶下。到了夏天,蜜桃的颜色光彩夺目,再
人们都说姑姑傻,我却始终不明白她傻在哪里。她个子矮小却纤细苗条,头发黄而直立,一双圆圆的眼睛镶嵌在略黑的脸庞上。她一生陪伴我的奶奶,在奶奶撒手人寰之后不久,她也消失了,走完了她单调苦涩的异域之旅。 我的姑姑,是一个沉默善良、毫无心机、与世无争的弱女子,一个闲来老爱翻自己的衣柜而里面却无非是别人穿剩下的一堆旧衣的女子,一个总是有些呆滞,又爱往粮筒里钻的女子,一个一生怀着一颗童心、总是与小孩子们为伍
天还没亮,唐小秋就推开了大门。门外的路上,居然有个人在溜达。仔细一看,原来是唐老铁。 唐小秋是个种菜的,早起晚睡,一点儿都不奇怪,可唐老铁起这么早就说不明白了。 唐小秋问:“老铁叔,咋起恁早?” 唐老铁说:“赶集去,买一个茶杯,买一双皮鞋。” 唐小秋还是纳闷儿:赶集买一个茶杯和一双皮鞋,也不至于起这么早,再说,集市的店铺还没开门,街上的摊位还没摆起来。 当然,还有很多唐小秋不明白的事。
我喜欢姑姑。每到过年,姑姑都给我一块压岁钱。我每次去姑姑家,姑姑都给我做好吃的。姑姑耳聋,但姑姑肚子里有雨点一样多的故事。她在剁菜喂兔的时候,在烧火做饭的时候,在洒水扫地的时候,在地里拔草的时候……反正是任何时候都喜欢讲给我听。我爱听姑姑讲的故事,我爱吃姑姑做的好饭,我爱姑姑每年给的压岁钱。 很快,我从皮孩子变成了少年,懂事了。有一回我去看姑姑,姑姑又要做好饭给我吃,我说:“姑姑不用做,甭劳苦你